横琴酒店话今昔

        陈贤庆

       2006年间,我写了《想起当年偷渡潮》一文后,有的读者还觉得不够满意。他们提出,香港的新界与宝安接壤,偷渡香港,当然从宝安去方便。但是,当年有不少人是另辟蹊径,借道澳门再转香港的,能否提供更多这方面的信息?我答应作补写。但是,我对这事知之不多,一时又没有碰到合适的人作采访,此事便拖延下来,直到2014年间,我认识了一位刘女士,想起了当年的承诺,便对她作了采访。

       能有这次采访的机会,也属偶然。

最近有个热门的地方,叫横琴。横琴即珠海市横琴岛,2009年底,横琴新区挂牌成立。横琴岛位于珠江口西侧,毗邻港澳,面积106平方公里,是澳门现有面积的三倍。横琴新区最近才真正热起来,皆因澳门大学新校区在那里建设,皆因一个大型旅游项目——珠海长隆海洋度假区在试业,闻说那横琴湾大酒店富丽堂皇,闻说马年春节期间,那里游客甚多,道路为之堵塞……

2014年3月某天,我与几位友人决意自驾游去领略一番。从中山车行两小时左右,便到了横琴新区。果然,远远地,便可以望到一座宏伟的建筑物,那就是横琴湾大酒店。另一边,可以望见长隆海洋王国的一些建筑。原来,我对这旅游区知之不多,后来才了解到,珠海长隆海洋主题度假区,首期投资就达200亿元,分三大项目——长隆海洋王国、长隆国际马戏城以及横琴湾大酒店。

 我们直接向横琴湾大酒店走去。一路上,就被一条碧蓝清澈的护城河以及各处的美景吸引,不得不停下来照相。到了酒店内,发现它的装饰都以海洋为内容,大堂显得富丽堂当。酒店内有一食街,右边是自助餐厅,左边是一般餐厅。我们到了餐厅,发现各地的游客云集,很是热闹。我们要了一客横琴蚝,还有炆鱼头、青菜等,吃得很舒服。

午饭后,我们在酒店外游览,看到一个面积不小的湖,湖水碧蓝,是照相的好地方。在这里,有个码头,停泊着一些类似意大利威尼斯的小船,花30元可以坐20分钟环酒店一周,我们也坐了这小船,饱览了各处风光。

在大家游兴甚浓之时,我发现同行的刘女士渐渐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众问其故,老刘缓缓地说:“这里很可能就是我当年落水之处……”所谓“落水”,我很不容易才弄明白,原来这里是刘女士当年偷渡到澳门的地方。当即,我对刘女士产生兴趣了,请她讲讲偷渡的故事。已近七十岁的刘女士叹了一口气,说:“四十年了,怎么还记得!”但是,过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怎么会忘记!……”

上船以后,我约刘女士在酒店内找到一家咖啡厅,每人要了一杯咖啡,尽管那杯咖啡贵得让我有点肉疼,但为了听刘女士讲故事,有需要;再者,透过落地玻璃,可以饱览咖啡厅外那海天的景色,也值了。

1966年,19岁的小刘就读于广州某中学,正上到高中三年级,那年五月,文化大革命爆发,不仅大学梦被粉碎,她和其他同学一道,还卷进了那场莫名其妙的运动中,虚度了两年光阴。1968年11月,小刘和其他同学一起,从广州到了中山县当知青。几年后,当前途渺茫、希望破灭之后,那些柔弱的城市姑娘也先后走上了铤而走险的偷渡香港之路。由于她们下乡所在的地方靠近澳门,所以,她们偷渡路线都是先偷渡澳门,然后由澳门再偷渡香港。

刘女士迟迟还未开口,似乎在回忆,或在组织词语。我先挑起话头,目的也是制造一点轻松气氛罢了。我说:“当年,从珠海偷渡到澳门不会很难吧,刚才我们的车子不是经过湾仔吗?湾仔的对岸就是澳门呀,窄窄的一道海而已……”

      刘女士苦笑一下,然后慢慢开始叙述。下面,就是刘女士的故事:

       今天,一般人都知道,珠海市的湾仔对岸就是澳门,对岸的楼宇街道清晰可见,真的是“一衣带水”,从湾仔偷渡到澳门,不是很容易吗?其实不然,当年,湾仔属于边防,一般人很难到达那里;另外,湾仔的边防线上全是电网,你敢于碰它,是死路一条。

       在靠近澳门的地方,以小艇偷渡到澳门也是一个办法。但是,偷生产队一只艇已有风险,在海上漂流的时间长,目标大,加上风急浪高,时时会有危险。被边防军或民兵的巡逻艇遇到,探照灯一照,你便只有乖乖爬上甲板,被抓回去,俗称捞汤圆

       所以,当年的偷渡者,多选择山路加水路的路线,从珠海或中山偷渡到澳门。路线可分两种,都需要两晚时间。一是经珠海与中山交界的将军山下水,称东线,这路线一般要走一晚山路(只能晚上爬山走路)一晚海路;另一路线叫西线,是在中山县坦洲公社的大冲口下水,这路线要先走海路再走山路再下水。两条路线各有优劣。

       偷渡,要与大风大浪搏斗,学习游泳,增强体质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功夫。当年,广州的珠江河上,有不少热衷于长途游泳的青年;在越秀山的百步梯,每天早上也有许多青年人在跑上跑下锻炼身体。外国友人看到,都夸奖中国的年轻人真是朝气蓬勃!除了身体条件,还要转杯行装。所谓行装,除了干粮、药品和吹气救生圈外,关键是上岸后穿的干衣服;而这套干衣服,又不能是大陆人穿的或黑或蓝的衣服,必须有套香港人穿的时尚的衣服,才能冒充香港人上街,而要准备这样的一套衣服也不容易啊!

       1972年7月,我和小何、小叶(男)决定从西线偷渡。某夜,三人趁黑暗,走田埂僻道,到达渔业大队所在地大冲口。我们趁黑下水,希望籍着水流冲到大横琴岛去。我们走的这条路线,必须是在潮退的几个小时内趁着水流游到对岸大横琴岛,否则潮水一涨,就会将你冲回起点。谁知,是夜是台风前夜,海浪刮起如三层楼高,我们难以下水,但也得尝试,三人一齐下水,游了一段,结果被大浪冲了回来。如是者游了几次出去,都无法前进。我们不死心,用一条绳子拴在三人的腰,增加些重量,当然也怕被水流浪打彼此失散。我们在渔业大队对面的草滩上再游出去,结果,还是被浪打回。眼见潮退将过,开始涨潮了,更无法再前进,而天快亮,我们唯有转头,回程中在某杂树丛中掩埋好行装,再悄悄回村,白天再找机会取出行装。是夜,台风刮到,气象台挂起八号风球。此次偷渡,生产队领导并不知情,但对我们来说,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一年后,即19737月,我与小何两位女孩再次进行偷渡。这次,我们决定从东线走,先趁黑夜偷偷从坦洲公社的安阜大队出走,爬上将军山。方向在哪里?我们只能望着有光明的地方(澳门)而去,也不管眼前是陡坡还是山谷。白天爬山,尚且艰辛,晚上爬山走路,况且还是两位女孩,真不知何来的英雄气概!在山上走一夜,我走到双脚溃烂,天亮时,还要找地方躲藏起来。在山顶,我们已经看清下山后的落水点。到晚上,我们再走,真是望山跑死马,经过两三小时的山路,我们经珠海县边防的某个生产队,到了接近海边的地方,寻找机会下水。但是,当我们到海边时,发现海边全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荆棘林,根本无法找到预定下水的地方!徘徊之际,遇到民兵,于是被捉回当地,次日由前山押解回中山县。我被扣留在公社,劳动改造三个月。

         上回的失败,让我们损失了全部行装。又经过一整年的筹备策划,19747月,我、小何、小余(男)三人,又再次偷渡。这次,我们决定还是走西线,即从大冲口下水。我们依旧是趁黑夜到达大冲口。这次,迎接我们的,不是大风大浪,而是另一种困难:是夜,大冲口外,水面并无水,都是淤泥。这淤泥除了满是蚝壳、碎石,更深至膝盖,甚至大腿,我们唯有艰难地脚踏淤泥前往,到后来,几乎要平躺着身体前行,这情景,堪比当年红军过草地吧!经过一晚,四五个钟头,我们终于到达了大横琴岛。白天,我们不能露面,只有在山上石罅间躲藏,偏偏,那天大雨倾盆,整日不停,我们全身湿透,没有病倒,也算奇迹!天黑以后,我们再走到山边一处最接近澳门路环岛的地方下水。这里的海边也是荆棘一片,莫非再次失败而归?幸而,小余以一路洒硬币的迷信方式,竟然让我们最终寻找到了一处可以通住水边的出路!想不到,数十年后,已经六十七岁的我,今日踏进这珠海横琴大酒店,我就隐约觉得,这里就是我们当年找到出路下水的地方!……靠着洒硬币,我们找到可以通到海的小道,于是,我们在黑夜中下水,顺着潮水,往依稀可见的澳门路环岛游去。游了三四钟头,我觉得,不见了同伴!当时已没有办法,唯有自己奋力向岸边游去。当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上岸后,见到同伴小何已站在岸边向自己招手,即晕了过去……

         当年的澳门,对于中国当局来说,也是“敌占区”,大陆的偷渡者到了澳门,开始也可以居留和打工。但是,当年澳门还很落后,除了几家赌场,便没有什么工商业,所以多数偷渡者,仅是以澳门为跳板,找机会转到香港。后来,澳门当局感到偷渡和滞留者众多,澳门地方小,不堪重负,于是实施“返解”,即抓到后遣返回大陆。也就是说,大陆偷渡者成功到了澳门,还不能自由到香港,还须再“偷渡”一次。于是,澳门的路环、凼仔等居民,便有了一门发财的生意,即帮助偷渡者过香港,称为“屈蛇”。干这行的那些人被称为“蛇头”。

    我们再次“偷渡”的经过也很曲折。当我登上澳门的路环岛后,已昏迷过去。朦胧中,她发觉有一只手在摸自己的身体,随即惊醒。醒来时,发觉身边并不见了小何,自己是身处一辆小货车之中,眼前是几位当地村民,他们是想对我趁机性侵,还是想偷去我腰间的那一点值钱的首饰,则不得而知。在惶恐之际,我看到同伴小何匆匆到来,告知那几位男人,小余也上岸了。这时,我才彻底清醒,知道眼前的几位男人便是蛇头,遇到蛇头就意味着得救,是好事!于是,小何和小余也上了车,蛇头开车,载我们到他那简陋的家。我们先冲凉,身上的泥有好几斤重!之后,我们在蛇头家吃饭、休息。蛇头按照我们提供的电话号码,帮忙联络我们在香港亲属。

        第三日,我的弟弟、小何的弟弟、小余的好友三人从香港过澳门,在蛇头家与我们三人见面,得到确认。蛇头与三位香港来人讲好价,将我们三人偷渡香港,每人3500元港币,于是,亲属们先交给蛇头一半钱,先回香港。这里要作个说明,在当时的香港,3500元港币不是个小数目,一个普通打工者每月的工资也就是200到300元,想必那三位家属都是东借西凑,才弄到那近2000元的。我们三人在蛇头家住了一个星期后,蛇头才有船和机会行动。入夜后,我们三人上船,躺在舱底,船在海上抛了一晚,我们三人都呕吐得一塌糊涂!如此的“偷渡”,如果被香港的水警发现,还是要被驱赶回澳门的。早晨,船到达香港的流浮山。蛇头分别带我们见亲戚,收尾数。蛇头带我坐小巴到我舅舅家,由舅舅帮忙交付另一半的屈蛇费。次日,我们三人到香港上环海滂的香港政府人民入境事务处领取一张入境纸,有了这张入境纸,我们可以自由地现身于香港街头。凭这张入境纸,一个月后,我们再到入境事务处领取了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证。至此,我们才完成了偷渡的全过程,不但远离了苦海,摆脱了知青的身份,而且成为一位令人羡慕向住的香港籍永久居民。

     数月后,我有了一份工作,每天,我坐渡船往返于港岛和九龙。望着灯火辉煌的维多利亚港湾,我觉得自己无法再有勇气跳入海水,哪怕是游上一百米!数年后,偷渡的经历还常常重现在我的睡梦中,将我惊醒!

    啊,听完刘女士的故事,我也不禁长叹一声,从眼前的刘女士,可以想象到,四十年前,她会是何等柔美娇贵的女孩子,竟然敢于多次去冒险!是谁逼使当年无数的青年人冒死去投奔自由?对于当年敢于冒死偷渡的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我总是怀着敬意的。想想,今天的女孩子们,每天都可以愉快地学习或工作,课余业余扮靓靓、玩微信、看电视、泡歌厅、行街购物,哪里会有小刘她们那样的经历?!环视四周,富丽堂皇的横琴湾大酒店内,男女老幼,寻常百姓,欢声笑语,享受着这七星级的酒店设施。有些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多大的幸福!

    当年,报上一天到晚吹嘘“形势大好”“到处莺歌燕舞”“伟大、光荣、正确”……将资本主义的地方描绘成“水深火热”,却挡不住汹涌的“逃港风”“偷渡潮”,民众不会永远被愚弄的。不过,逃往港澳,并非每位知青都如刘女士一样幸运,能够成功,葬身大海的大有人在。成功偷渡到香港的知青们,某年,在香港的离岛树立了一座纪念碑,记载着因偷渡而葬身大海的知青名字,不准确数字是两万名。每年的五月一日,组织者就会包租一艘大船,载着逝者的亲人和朋友前往拜祭。这是一件令人伤心、也算欣慰的事吧。我想,在那纪念碑长串的名字中,不知有没有我认识的原广州市二中高三级的刘象恒兄长,以及广东华侨中学初三级的、我的挚友欧德谋小弟?

    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党、热爱生活、热爱工作……这所有的“热爱”,其实都不需要也不能够依靠教育或强迫手段使民众去做到,只要政治昌明、官家廉洁、言路畅通经济繁荣……人民自然会感到幸福,会由衷地去热爱,谁还会铤而走险,亡命他乡?看看今天,中国大陆的平民百姓,满世界去旅游观光做买卖,当局用得着担心他们有去无回吗?

    文革的噩梦、上山下乡的噩梦,真的不要重现啊!

                                            2014年7月